打开一卷陈旧的诗稿,我嗅到1980年代的气息。南国的水杉,傍晚的天空,夕阳下,一咚二咚犁田的水牛,还有绿布鞋,还有青春的忧伤。
……洛阳,郑州,许昌,漯河,驻马店,信阳,广水,花园,孝感。经过一天一夜的颠波,武汉终于到了。
而表姐第一次见了我,竟笑得直不起腰。她躲在厨房里,“咯儿咯儿”,笑的上气不接下气。笑足笑够之后,表姐出来,还是忍不住用手捂住嘴。表叔表婶一再拿眼睛瞪她,但表姐还是忍不住。
表姐的笑,让我打量了一下自己:上衣是天蓝色的军便服,那个时候流行的,胸前两个兜,还有风纪扣,下面一条灰色裤子,脚上一双绿布鞋——都是簇新。那双鞋曾经是让我感觉很良好的,因为涤卡鞋面,因为毛白底,并不是村子里每个姑娘都拥有的。现在想起来,那色彩搭配很不协调。但表姐说,她不是笑这,她是笑我的脸。
我的脸,黑红黑红,像粗砂纸打过的一样,红的地方几乎透出血丝,黑的又透光发亮。熟悉后表姐告诉我,她就是不明白我的脸为什么就那么黑那么红,太健康,太朴实了。其实那是长期在大田里劳动,任紫外线随意照射的结果。而表姐是那种城市特有的灰白色。白,纤柔,细腻,带点灰,和城市的房屋设施都很协调的那种颜色。
表叔是搞文学的,从“五七”干校到市文联。五年时间,他创办,举行,培育了不少文学新人。现在他调到省文学研究所了,表婶也随之调到社科院,只剩表姐一人在工作。我来这里,一是陪伴表姐,二来可以借此机会好好读些书,见见世面,遇着机会说不定可以借此跳出农门。表叔家里有许多藏书,表叔又和文学人士来往密切,这对我是很有利的。表叔写信让我来,我对此行也充满了玫瑰色的梦想。
南方的山水和北方自有一种不同,那秀丽圆润的小山包,碧绿的橘树,一汪一汪的水田,那太阳下一望无际的大平原,都让我这来自山野的眼睛不够。
表姐带我去烫了发,买了一双高跟鞋,又给我做了一身衣服。草草过后,表姐说,好了,这下可以了。表姐的意思是,初步可以带我出去见人了。但我依然感到很僵硬,很无措,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协调。我知道,我是一株生长在北方乡野上的树,要和这个城市达到协调一致,和眼前这个世界协调一致,道将又远又长。
表姐让我把那双绿布鞋扔掉,但我舍不得。我把鞋攀剪掉后,做了拖鞋。家里没有人的时候,偶尔穿一下。
市文化局第五个窗口,穿过一段幽暗的过道,就是表叔的家。两间半居室,我和表姐,在这里度过了半年时光。
大楼建在对面的山上,要走过一道沟,再走过很长一段。表姐每天忙着编稿,下厂采访,业余时间还要上电大,每天回来都嚷道,累死了,累死了。表姐身体瘦弱,需要经常补充营养,但我除了下面条,蒸米外,会做的菜很少。
星期天,表姐买回来一条鱼,我站在水池边,咧着嘴,咬住牙,用刀刮鱼鳞。我不敢看,又不能不看。终于将一条鱼完了,我也快呕了。再一个周日,表姐说,咱们喝排骨汤吧?我说行,我就去排队买排骨。我们做了一锅美味排骨莲藕汤,喝了一顿,第二天又喝。有时候,我不会做,表姐也不想动,我们就做最简单的捞面条。表姐把酱油熬熬,浇上,就是一顿。时间一长,表姐就喊,受不了啦,受不了啦。但我茁壮的身体根本就觉不着。表婶知道我们的生活后,也心疼得紧。她不断托人捎回来奶粉、麦乳精之类。
北方的菜我不会做,南方的菜更不用说了。在家里,一年到头糁子饭,糊涂面。夏天调个黄瓜,拽点灰条菜、人仙苗,淖一下,调点盐,就是一顿菜;冬天,家家窝一大缸酸黄菜。除了过年,一年四季很少吃炒菜。见也很少见,何况做。而表姐她们南方人特讲究,吃一顿米饭,至少要炒四个菜,鱼呀,肉呀。
表姐生气的时候总是说,你写文章那么有灵气,做饭怎么那么笨呢,真是笨死了,笨死了。这时我就笑笑。是的,我对自己在做饭上很失望,我承认我缺乏这方面的天赋。
最初的生活很快乐。表姐上班后,我就一个人在家里读书。表叔家的藏书很多,《普希金诗选》《莱蒙托夫诗选》《泰戈尔诗集》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《呼兰河传》《郭沫若文集》《哲学史》等等,一大箱子一大箱子,都是我在家里渴望已久的。表叔给我开了一个书单,他让我循序渐进,边读边写一些作品,并把我以前写的一些拿出去推荐。表姐也带我去见副刊编辑,听来的作家讲课,戴厚英、陆星儿、水运宪,还有本市的文学青年等,还带我去看两分钟装成一辆车的流水线。
每天傍晚表姐下班后,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光。表姐给我讲单位里的故事,讲李谷一,教我唱 “太阳太阳像一把金梭,月亮月亮像一把银梭”,还有“江南雨不说一句话”,或者“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”,讲女孩子怎样防卫。我则给她讲我们村子里的故事,吊死鬼,皂角树等。我们天南海北地乱扯一起,然后各自睡觉。
我暗暗喜欢上表姐。她美丽,活泼,直率,大方。尤其是声音,那唱歌一样拉长了喊我名字的声音,特别好听,特别有韵味。而表叔不时来信关照,他叫我“丫头”,很亲切,很真实,发自内心的那种。
然而时间长了,我逐渐感到一种,一种窒闷。表叔给我开列的书单,我也看不进了,我胡乱地翻阅一气,什么印象也没有留下。写作也停滞不前。
二楼有一户人家,女人生孩子后,休完产假,着急要上班,但找不下合适的保姆。她找着表姐说,让你表妹给我看一段孩子吧。我心里也是很愿意干这事的,起码和小孩子逗弄着,不至于那么寂寞。但表姐不愿意。打发走来人后,表姐说,“哼,找我们家的人当保姆,我们还想找保姆呢!”在我的脑子里,没有那么多高低的等级观念,干什么事都行。但表姐她们却是相当讲究的。当我们是一起时,我是“我们家的”,但在“我们家”之间,又是有区别的。
表姐谈了一个男朋友,是个工人。两人感情很好,但表叔和表婶都不同意,一家人闹得沸反盈天。表叔家是知识,高级知识。表姐找了一个工人,明显的门不当户不对,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?表叔自己崇尚学问,他一定要女儿找一个有学问的人,硕士或者博士。我当时对这一点很不以为然。多少年之后,我已认同了这种价值观,我觉得表叔的想法是正确的。
青春的时候,我们都以为,爱情就是一切,有了爱情什么都可以不顾。但无数的事实表明,不同阶层联姻是悲剧的。这悲剧不仅对门户高的一方,对门户低的一方更是。
在家里时,繁重的体力劳动,繁杂的家务,鸡鸭牛羊,整天埋怨没有时间读书,没有功夫写作,来到这里,有了大块大块的时间,我却读不进去,写不出来了。
中午,表姐不回来的时候,我就一个人沿着山城,一条山沟一条山沟跑,或者爬到山上,在公园里一坐就是一下午。
柔和的夕阳照在我身上,大地十分平旷,温和平静的气氛簇拥着我,然而我却感到,惶惑,一种身居异乡的感觉包围着我,使我难以平静。我的心飞回故里,飞到我亲爱的人身旁。
傍晚,门前池溏边,总有许多拿着拈网的人们,在水边拈青蛙。我坐在埂沿上,呆呆地看着,他们的欢乐,他们的惊喜。我是一个异乡人,我不属于这个城市。那青青的杉树,那连天的芳草,那火红的夕阳,女人性饥渴的八大表现都使我忧伤,都使我地流泪。
一个星期,表姐到武汉去了,我一个人不想做饭,就上街买那种六分钱一个的饼。我慢慢咀嚼着,一点一点咬,仿佛咀嚼我的忧伤,品尝我的孤独。那种六分钱一个的饼,很好吃,很实惠,我现在还记得那种特有的香味。
每天表姐上班后,我一个人空对着四堵白墙,心里充满恐惧。这个城市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,没有一件事与我相关。我思念家乡,思念亲人。
夏日的午后,寂静异常,连空气都不曾流动。窗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叫卖声:“冰棍--雪糕--绿豆冰棍!”屋子里的我,正好读到莱蒙托夫的诗:《高加索》
一种无名的忧伤袭上心头,我的泪马上涌流下来。家乡的草,家乡的竹林,这时候想起来都是那么亲切,那么遥不可及。
以后每天中午,“绿豆冰棍”的声音都会准时传进耳膜,它和高加索,和正午的寂静,还有白房子,一齐组成了这个城市夏天的记忆。
表姐的生活有目标有奔头,她每天忙着上班,排版划图,忙着上电大,考试,还忙着谈恋爱,还准备考新闻系。她的眼前虽然很累,但前景很可观。而我的生活呢?除了寂寞,便是和茫然。
表叔对我的初步设计是,边读书边写作,虚心请教一些老师,逐渐发表一些作品,创出一条,以后即使回到农村,也可以继续写作。
这期间我也写了不少东西,表姐拿到去,但他们说,缺乏的尾巴。表姐说,农村土地下放了,农民的日子已经好过了,你写得东西还是那么悲观,沉重。怎么发表呢?我心里说:是的,土地下放了,农民有吃的了,但农村依然贫穷、愚味和落后。我写的作品是:“韩二婶的小儿子前几天得病死了,扔在医院的后坡上。韩二婶夜里做梦,儿子又活过来了,第二天一早逼着韩二叔前去看,让他把儿子捡回来”、“老队长不久前得了癌症,送到西安看病。人家医院不接受”、“大队长家的房子盖在崖根。地基已经下好了,但他偷偷往前挪了几米。结果崖塌了,儿子和侄儿都被埋在土下,压死了”。
也许从我的诗文里,表叔和表姐以为我是单纯的,朴实的。他们不知道在我憨厚的外表下,脑子里已装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。我已读过《红与黑》,读过《叶甫盖尼·奥涅金》,读过《录》和《一个世纪儿的》。我的偶象是于连,是雪莱,拜伦,还有我们家乡一个脸颊削瘦、长发紊乱的诗人。对那些诸如《耧铃叮当》《芝麻开花节节高》之类农村的作品,我不屑一顾,更写不出来。
我们互相之间都感到一种隐隐的失望。在我的心目中,知识应该是很高雅的,很的。但表叔也发脾气,也和表婶吵架,也骂儿子,也絮叨。在表叔的心目中,农村姑娘应该是心灵手巧,善良,很听话的。他不知道我还那么笨,还思想叛逆。有一次表叔惋惜地对我说,丫头,你要是手巧一些,我有些朋友都是本市的领导,你要是在他们家服务一段,服务好了,他们会给你找工作的,那么婚姻问题,户口问题都迎刃而解了,可惜你不是这块料啊。我心里倔倔地想,我才不去呢。虽然我也渴望逃出农村,但我隐隐约约觉得,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生活。一个工人丈夫,一份工作,一个城市户口。我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,但我要的决不是这些。
表姐给我的钱,如果不买书,用于日常开销是足够了。但我还要买书。家乡的诗人给我邮来一份书单,让我为他搜寻。诗人开的书单是:
这些书高深莫测,和我的水平大不相宜。表叔说,大学里搞文艺理论的研究生才读这些书。但我诗人,他看的东西肯定都是好的,我也要高深起来。我就经常跑书店,陆续为他购到了一些。但有的书,在当时的的也是很稀缺的。除此,我还买了《诺贝尔获得者作品集》《《骑鹅旅行记》《傅雷家书》等。
的讯期还没过,我就闹着要回家。开始,表姐让我陪她到七月底,后来又说再住两个月吧,到那时她考试完毕我再走。但在我一遍一遍的念叨下,表姐也烦了。
骆淑景,女,六十年代生人,现居河南三门峡市。爱好文学,笔耕不辍,有文章见于《读库》《大中原文化读本》《豫记》《真实故事计划》等新。著有多部长、短篇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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